近來,因為和一些大學生討論文風問題,集中研讀了古今諸多名家對作文的看法。結合自己四十多年學習寫作的體會,有一些感受,在此期與讀者交流。
孔子說:“辭達而已矣。”前人闡釋“辭達”:“達意”、“明理”、“誠實”、“不事蹈襲”、“不以富麗為工”、“恐人之溺於修辭而忘躬行”……諸說各有可取。在我看來,“辭”即自己的獨立思考,“達”即盡可能爭取認同,以期共鳴。這是天下文章的起碼要求,也是為文為人的高尚境界。所謂“驚天地、泣鬼神”,遠不如爭取世人認同甚至引發共鳴,來得切實。
《孟子》七篇,談到文風時有“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主張先做人格健全之人。“鐵肩擔道義”是“辣手著文章”的基礎,有“浩然之氣”才有“浩然之文”。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其文章穿越時代、穿透人心,靠的不是簡單的文字組合。所謂“修辭立其誠”,作文要人付出一生真誠的努力。
《庄子》中有“庖丁解牛”的故事,可得作文之道。庖丁每解一牛“怵然為戒”,作文則須嚴謹准備﹔庖丁“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作文則須認清客觀規律﹔庖丁說“技經肯綮之未嘗”,作文則須抓住要害﹔庖丁“以無厚入有間”,作文則務求言詞准確,把握上才能“游刃有余”。
唐代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自己作文,“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這是講傳承和創新、積累和養成。溫故知新是創造之源,厚積薄發才能自成一格。既有時代生活之玉成,更為傳統精華所滋潤,方不致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宋代蘇軾在《又答王庠書》裡談到讀書時說,“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書要反復讀才會有收獲。作文與讀書,路徑本相通,多寫多練才會多收獲。蘇軾曾經擊節嘆賞歐陽修的一段話:“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一篇即求過人,是作文的常見病、多發病,於今尤甚。
清初顧炎武說:“《宋史》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士當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仆自一讀此言,便絕應酬文字,所以養其器識而不墮於文人也。”顧氏一生得力於此。所謂“先器識而后文字”,強調自身的修養。有遠見卓識,才有發現與創見,不致淪為碼字工具。
梁啟超寫《清代學術概論》,自敘中有一段很精彩的話,“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感情,對於讀者別具一種魔力焉。”梁啟超的文章,當時被譽為“遠勝十萬兵”。文章的“魔力”即來自真情——“筆鋒常帶感情”。
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過四點主張:“一,要有話說,方才說話﹔二,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三,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四,是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這篇文章迄今將近百年。今天人們作文,說來慚愧,“說我自己的話”,說出個性,還是不易做到。
魯迅有《答北斗雜志社問》八條,最重要是第一條:“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說的是選材。魯迅到日本人開的照相館和中國人開的照相館給孩子照相,照片完全不同,前者孩子“滿臉頑皮”,后者孩子“拘謹,馴良”。他分析說:“這大不同的原因,是在照相師的。”照相即作文,取像即選材。文章要給社會“照相”,或“頑皮”或“拘謹”,奧秘在作者如何自覺地當好一個合格的“照相師”。
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說:“一篇文章或一篇演說,如果是重要的帶指導性質的,總得要提出一個什麼問題,接著加以分析,然后綜合起來,指明問題的性質,給以解決的辦法”。又說:“一篇文章充滿了這些符號,不提出問題,不分析問題,不解決問題,不表示贊成什麼,反對什麼,說來說去還是一個中藥鋪,沒有什麼真切的內容。”提不出問題,無益於時﹔人雲亦雲,看不出分析,無濟於事。一篇文章能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當然甚好﹔尚無解決之策,隻要能發現問題、提出問題並加以分析,也不失為好文章。何況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往往難於解決問題。
文發於心,思如泉涌。做什麼人,有什麼文,文如其人。想求無愧於文,不如先求無愧於心。文風之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