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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憶徐遲

謝冕

2014年10月22日08:50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手機看新聞

  徐遲
  羅雪村繪

  徐遲,中國現當代著名詩人、翻譯家、作家,代表作有報告文學作品《哥德巴赫猜想》《地質之光》《祁連山下》,翻譯作品《瓦爾登湖》等。

  1914年10月15日,徐遲出生於浙江小鎮南潯。在徐遲先生誕辰百年之際,我們刊發北大教授謝冕撰寫的回憶文章,以表緬懷。

  ——編者

  

  今年,是著名詩人、翻譯家、報告文學作家徐遲的百年誕辰。

  我認識徐遲是在北大上學時,我是大三的普通學生,他是全國詩歌第一刊的副主編,而且是大詩人,他跑到北大學生宿舍找我。那是冬天,很厚的呢大衣,進屋時呵著寒氣。他受《詩刊》主編臧克家先生之托,要我聯合幾位同學集體寫一本中國新詩史。1958年,那時國內還沒有一本這樣的書。當時全國上下敢想敢干,《詩刊》也好,我們也好,都是充滿了“大躍進”的情結,“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在他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們終於寫出了后來叫做“新詩發展概況”的書稿。此書記載了我們的幼稚和魯莽,但更記載了徐遲對我們的信任和愛心——他成為我們幾個人后來學術的啟蒙人,他引領我們走上詩歌、文學研究的道路。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因為時局的原因,我們無一例外地被驅使著做各種各樣與專業無關的事。那時剛畢業的我被下放京西齋堂,徐遲他們也是漂泊無定。《詩刊》停刊了,我們無法見面,就靠通信往來。那時我在百花山下,雖然孤寂沉悶,但那裡的青山秀水和四季花時倒可聊慰寂寞。我在給徐遲的信中經常寫些此地風光。在我,是借以忘卻內心的落寞,不想因而引發了詩人的文思﹔在他,也許客觀上因此釋放了禁錮年代久違了的詩情。徐遲給我的回信中經常離開我們的話題,發揮著他美文的擅長。記得清楚的有一次,他在恣意抒情之后特別在括弧中寫下:“這段文字若單獨發表便是極美的散文”(大意)。

  我保存了這一時期他給我的二十多封書信,它是我的珍藏,被安放在最安全隱秘的地方。但是不幸,它卻無法逃脫那空前(但願也是絕后)的“史無前例”。“文革”中我被列入另冊,徐遲也消失在我的視野中(當然不是心中)。那時我白天被學生輪流批斗,批斗之外的時間,和幾個“同案”被安排在北大大鍋爐房燒鍋爐(冬季供暖)。時間是一分一秒地難挨,恐懼是一分一秒地逼近。那個瘋狂的年代什麼瘋狂的事都可能發生。我個人的安危已無暇計及,倒是徐遲的那一批書信令我寢食難安。我怕無端的文禍令早已身陷危境的徐遲雪上加霜。我下了狠心,在一個寂靜的夜晚焚燒了這一批書信。

  我一生幾乎沒有太多的恐懼,無論是在一個海島戰后的夜間單人值哨,還是任何讓人后怕的艱危境遇,我都未曾畏懼過。倒是那個年代,那些無時無地不作宣告破門而入的抄家,使從來不知害怕的我日夜如臨深淵。我知道,徐遲寫給我的那些信函,因為它們保留了人間最美好的情感,一定為那個年月所不容。我一生也極少為自己的行事后悔過,然而,那一個夜晚,在我居所的樓后,因為怯弱,我卻做了最不願做的事——焚稿,這是有生以來的一個“唯一”。正因這個“唯一”,使我始終愧對自己,也愧對我敬愛的先生。憶及此事,總有錐心之痛。以至於在他去世之后,我痛悔交加,始終臨紙不能書一字。

  在“革命”的年代,始終穿西裝的人很少,徐遲先生是一個例外。他平時總是西裝革履,正式場合打領帶,一派西化的裝束。徐遲美豐儀,是極有風度的。他那時擔任《詩刊》副主編,經常“被下鄉”,記得“大躍進”時還到過懷來的南水泉,寫過詩,也寫過文。我不知道在鄉下他會穿什麼衣服。徐遲精通英文,但他是無師自通,是“自學成才”。他告訴我,英文是靠讀字典讀出來的。他還告訴我,他曾在燕京大學“蹭”過課,在冰心先生的課堂,那時冰心上的是寫作課。冰心還布置了作業,徐遲說,他編了一期文學副刊,得到冰心的表揚。

  不知是在燕大,還是在什麼地方,他認識了金克木,他們成了好友。那時金先生未婚,徐遲告訴金克木,他家鄉浙江南潯出美女,何不到南潯找個妻子?一個假期,他們果然攜手游了南潯。我認識金先生,但無緣拜識金師母,也不好意思向金先生求証師母到底是哪裡人。徐遲的夫人陳鬆先生,我在武漢見過。溫文娟秀,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那日拜望徐遲,他夫人親手調制了江南甜點款待我。徐遲在武漢的家我隻去過一次,是他離開《詩刊》之后的事。

  但在北京,我先后住過的蔚秀園和暢春園的家,卻是他經常到的。每次到京,他總住在交道口伍修權的府邸。伍修權的夫人是徐遲的姐姐,這位當年的總參謀長是他的姐夫。每次徐遲在交道口住下后,就會屈駕到寒舍來。有時有事,有時無事。我敢說,那時在北京,我的家是徐遲來的最多的地方。前些日子見到周明,他告訴我,徐遲寫蔡希陶的長篇報告文學《生命之樹常綠》,是在我家定下的篇名。

  每次來北大,徐遲都是自己擠公共汽車。那時北京沒有出租車(即使有,一般人也坐不起),來過北京的人都知道,從交道口到北大,是一條非常漫長而艱難的“長途”。但徐遲每次都是擠公共汽車來。他很得意地說,我是在武漢鍛煉過的,我還怕擠車嗎?他來了之后,素琰總是一碗陽春面款待他。這碗陽春面他吃得香。以后每次來,他總向素琰討陽春面吃。盡管那時我們還不至於請不起吃別的,但他最愛的還是這碗陽春面。

  “文革”結束之后,徐遲迸發了創作的激情,除了詩和散文,他還寫文藝短論,這些詩文也都專注於為社會和文藝的現代化吁呼。他對於我那時的詩歌主張是贊同的,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文革”結束,他一直關心著我的詩歌活動。我在詩歌的現代精神的提倡方面一直得到他的熱情肯定與支持。徐遲是楊煉的舅姥爺,就是說,楊煉的奶奶是徐遲的大姐,那時楊煉已開始寫詩,徐遲讓楊煉送作品給我看。這樣,楊煉成為我比較早認識的朦朧詩人。與此同時,他以充沛的熱情開始了報告文學的寫作,一篇《哥德巴赫猜想》使他享譽文壇。他在他人看來枯燥的天書般的數學方程中發現並注入了詩意和想象。這裡是他閱讀陳景潤“猜想”的方程式后發出的感嘆:

  “何等動人的一頁又一頁篇頁!這些是人類思維的花朵。這些是空谷幽蘭、高寒杜鵑、老林中的人參、冰山上的雪蓮、絕頂上的靈芝、抽象思維的牡丹。這些數學的公式也是一種世界語言。學會這種語言就懂得它了。這裡面貫穿著最嚴密的邏輯和自然辯証法。它是在太陽系、銀河系、河外系和宇宙的秘密,原子、電子、粒子、層子的奧妙中產生的。”(《哥德巴赫猜想》)

  其實,在“文革”前,他在“虛構”的長篇報告文學《祁連山下》中,已經用激情的想象把詩歌引進了敘述作品。徐遲為了書寫的自由空間,在《祁連山下》中有意隱去了原型常書鴻的姓名。我們從這篇充滿詩情的文字中,不僅讀到了歷史、時代,還有繪畫、音樂和地質,而且讀到了詩。畫家的抱負、愛情,他的獻身藝術的精神成為他的抒情的主題。

  在中國作家中,徐遲是富有自然科學知識的學者型的作家。八十年代他呼喚中國的現代化,其中包括了他的科學精神和環境保護意識。他寫了數學家陳景潤之后,接著寫植物學家蔡希陶,就是出於這種對綠色的關懷。為了採訪蔡希陶,周明陪他到過西雙版納。蔡希陶的熱帶植物園在?臘縣的葫蘆島上,羅梭江擁抱著那塊綠翡翠般的島嶼。從?侖鎮再往前走,不用幾公裡便是老撾了。徐遲那時有驚人的精力,他為了採訪那些科學家,再遠再難都攔不住他的腳步。他把詩歌的靈感和想象力融匯於自然科學的王國中。在偉大的新的文藝復興中,他想的不光是文藝的再生,而是以科學精神蕩滌現代迷信。他想的比別人更遠,更前衛。

  徐遲先生出身名門,他的三位姐姐都是江南名媛。徐遲告訴我,他要以三位姐姐的故事寫一部長篇。因為我們久不聯系,不知這計劃是否完成了。但他的學習電腦我是知道的,他八十歲開始用電腦寫作,在他那一輩作家中他也是開風氣之先的。人們告訴我,學會電腦之后,他自己動手錄入他的全部作品。我為他高興。本來就有些耳背的他,此時聽力已嚴重下降。人們還告訴我,由於聽力下降,他已久不會見客人,每天只是閉門以電腦寫作。我十分懷念他,但我也不忍心打擾他。我只是在心中記挂著他。不論生活發生了什麼,不論他在何方,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永遠現代的,永遠年輕的,他是永遠充滿活力的一棵常青樹。


  《 人民日報 》( 2014年10月22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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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王倩、文鬆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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