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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品鑒:《伐木》,絮語下的真實

呂彥妮
2015年05月07日09:12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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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為《伐木》劇照。

  呈現難以在舞台上呈現的內容,探測難以在日常生活中探測的真相——繼“2014北京國際戲劇奧林匹克”之后,剛剛拉開帷幕的“2015天津曹禺國際戲劇節暨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再度將當前國際劇壇上的宿將與先鋒邀請到中國。5月2日—7日,波蘭戲劇家陸帕導演的《伐木》相繼在天津、北京上演,拉開戲劇節的大幕。

     

  人們活在世上,有時如水中撈月、緣木求魚,對自己錯過了什麼渾然不覺。藝術家如果存在某種職責或者使命,大抵便是要將那生命中被無意輕慢了的惡與丑撕裂開來,給觀者提供一次直視自己所有貧乏和焦慮的機會,如同洗禮,墜入罪惡的泥沼后,沉淪或者覺醒。

  數十年前,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這麼做了,今時今日,波蘭戲劇家陸帕以他的文學做骨,添之以舞台藝術的血肉,建造了一座高塔,你我進入其中,忘路之遠近。

  “伯恩哈德對當代藝術家境地的細致觀察讓我感觸良多。”陸帕說。看《伐木》前,我特去北京萬聖書園尋伯恩哈德的書,在外國文學的書架前舉目,一直往最高的角落去,望到頭暈目眩也無果。遂求助於店員,他隨手朝靠近過道的書桌上一指,喏,就在你跟前啊。我起初以為他是偏僻怪力的冷門作家,大概應該在森林深處的高枝上,未免太想當然了。就這樣,還未與這出劇作照面,我已隔空獲得當頭一棒,因自己的無知和愚鈍,甚至寡聞。

  戲劇以一部青灰色的視頻開始,一個女人背靠著窗戶,窗外是歐洲的街景。視頻中,記者問她何以要做一個獨立工作坊,她有點局促不安,但還是一點一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大意便是國家劇院的演員演戲都演傻了,隻顧著說台詞都不會走路,“表演上的成長意味著大量的形體訓練,我想將腿還給演員。”后面的故事會圍繞這個叫喬安娜的人展開,從她不久之后的自殺而起。

  “托馬斯”是劇中一個特別的存在,既是原著作者伯恩哈德本人的原型,也是導演陸帕。托馬斯在街上遇到一對20多年前的老朋友,都是城中名流藝術家。此次見面,他從他們口中得知喬安娜自殺的消息,並受邀去參加他們為她舉辦的紀念晚宴。他是這個女人生前的合作者,或者是愛人。他們因相似的痛苦和失落而在一起,但這“相似”並不能讓他們彼此撫慰。托馬斯最終決定去參加這個晚宴。

  矛盾,存在於世間萬物中,其極強的存在感幾乎就好像在說,它就是世間萬物。冗長和瞬間,禮樂和崩壞,浮夸與平凡,刀斧與木頭,他們靠近,會帶來什麼?我們通常以為互相沖突的東西無法靠近,靠近即會產生威脅甚至恐慌。我們對於矛盾裝聾作啞,我們選擇安全、平庸、中立。現在,我們被陸帕和伯恩哈德聯手摁在這個喧囂的舞台上,被迫眼睜睜看著一萬種矛盾緊緊挨在一起,麻木的神經被抽醒——《伐木》轟然鳴響。藝術家的晚宴上,人們內心的情緒掩藏在舉止得體的表象下,一觸即發。舞台上的人要麼呆坐不動,要麼動作遲緩,走路時緊張地收縮著腿部肌肉,好像走在懸崖邊上,或好像如履薄冰。他們要麼夸夸其談,要麼暗自呢喃。十余男男女女所有聲音組成一曲無調性的合唱。他們不建設,也不破壞。這樣的表演方式顯然經過了導演精准而苛刻的訓練,是那種尚且保住了“雙腿”的表演風格。沉悶的打破,要等到很久很久——下半場開始后,才會獲得釋放。遲到許久的男明星抵達,舞台上的時間已是凌晨1點,他一邊吞下一塊鱸魚肉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真正的我並不在這兒,我一輩子隻會演。”

  葬禮是整場演出揮之不去的線索。喬安娜以各種形式回到台上,借由大家的回憶或者她自由的魂靈。藝術家們的談話虛偽做作,毋寧說是絕望的絮語:年輕的寫作者急於離場,那衰老了的不允許自己的言語被打斷。保守陳舊的偽藝術家玷污了劇場與文化。

  巨大的負向信息量充斥在演出中,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洪流。戲至200分鐘左右,我開始坐立不安、煩躁而倦怠,對這部作品充滿了無以復加的厭惡,就像舞台上的人們對晚宴的厭惡一樣。我想離開,可是又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晚宴女主人從地上撿起一張拉威爾的舞曲《波萊羅舞曲》開始放起來,我的腳尖便開始不自覺地隨著音樂的節奏抬起來,放下,再抬起。我厭惡他們,也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清醒和置身世外。

  然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燃一根煙。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這個時候,我們就開始思考:我們在做什麼,我們要做什麼。如果說伯恩哈德的寫作是一種出於本能的反抗,陸帕的二度創作則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催眠。他深諳人心的秘密,同時又期待一種反心理的機制在劇場空間裡生成。他知道觀眾會為什麼興奮,又會在什麼時候感到疲憊而昏昏欲睡。他使人醒來,卻無意將你激怒。他用一切舞台手段,將觀眾置於旁觀的位置,以窺伺別人(演員)的方式完成介入藝術的過程,融入其間,同時討厭,卻最終獲得滿足甚至幸福。“在這裡,每樣東西都是提前寫好了的。”他巧妙地邀請眾人一起完成了一個漫長的旅程。

  於是我在第300分鐘的時候,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接受了自己的丑陋,並為之覺得愧疚。《伐木》是諄諄教誨,用心良苦。我傾盡所有想干一杯,為這個世界,然后將我對它所有的愛恨,一刀一刀刻進我的身體裡。伐木於阪,釃酒有衍,還不是結束的時候。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07日 24 版)

(責編:王倩、文鬆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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