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作家論苑:廣漠的包漿

那年給新疆寫一部音樂劇,甲方的領導體恤我,也為了提升我的斗志,在飯桌上捧出一塊羊脂玉,眾目睽睽之下戴在了我的頸項上。玉觀音,法相庄嚴,慈眉善目,玲瓏剔透,絕對是上品。我粗手陋腳慣了,剛開始很不習慣,尤其是早上戴時,皮膚會激靈一下,那一點“冰涼”擊穿全身,令我警醒,遂一掃夜裡的倦怠。后來漸漸慣了,似乎玉觀音會發光發熱,讓我整天罩在它的輝光裡,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裝飾了我。
不巧的是,這個秘密被發現了。一個朋友專做佛珠手鏈的生意,還在淘寶上開了一家店,買賣紅火。他捧著玉觀音,逼視我說,這是個老物件呀,嘖嘖,你瞧這包漿,像胎裡帶來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包漿”。這個詞在我的詞典裡遍尋不見,不免起了好奇心。朋友說,就這一層皮殼,你的油和汗,你的摩擦和把玩,讓它有了舊氣息,這才是值錢的地方。
我不以為然,當場翻箱倒櫃,找出一串佛珠來炫耀。朋友見狀,差不多快下跪了,就差山呼萬歲。他說,這佛珠上的包漿太有年頭了,盤得精細,把得認真,沒幾十年的工夫到不了這番品相。我坦言說,這是許多年前去拉卜楞寺採訪時,一位大德高僧相贈的,他脫緇許久了,尚未轉世,這是個紀念吧。朋友愛不釋手,說沖著這一層包漿,我豁出去了,你開個價吧。見他如此歡喜,果如一位有緣人,我也沒多說,像當初自己受贈時那樣,徑自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很快,這一串黑乎乎、油光光的佛珠就成了朋友的鎮店之寶,他的微信和微博主頁上,皆是佛珠的倩影,買賣也熱了起來,成了圈內人歷久彌新的一個話題,傳奇,神秘,不足與外人道哉。其實,我作為當事人明白,他愛的是那一層包漿,卻並不是佛珠本身的蘊意。
這些年,佛珠和手鏈打開山門,走入了尋常百姓中。它不再是宗教與信仰的一部分,也不再是念想和膜拜的一部分,甚至也不再是冥思或功課的一部分,它成了一種裝飾品,一種談資,一種商品與利潤,一種人際交往的媒介。在公交車上,我發現那些森林般舉起的胳膊上,人手一串,色彩斑斕﹔在會議當中,我看見很多人埋下頭去,各自使勁地搓揉,一邊哈氣,一邊盤玩,嗡嗡嚶嚶的﹔在不少場合,佛珠和手鏈是最正大光明的話題,它能確立你的品位、身份和道德……但諸位的中心思想或許隻有一個:包漿!
是的,包漿。由此,包漿成了這個時代的隱喻之一。
經濟觸角的無孔不入,經濟鏟車的摧枯拉朽,已經漸漸剝奪了人們思考和閱讀的能力,也慢慢鏽蝕了眾人冥想與眺望的姿勢,更肢解了我們感受或歌哭的本能。我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著垃圾食品,飲著心靈雞湯,在碎片化、泡沫化的長河裡隨波逐流,一意孤行——漸漸的,我和你,我們的身心上孵出了一層透明的薄膜,它可能無毒無害,它也可能帶有一絲甜頭,將我們包裹,讓我們蜷曲起來,粘連起來,樂而忘憂。無疑,這是人的包漿,思想的包漿,一切都在唾面自干。
人被盤,人被把玩,於是乎生出了一層鏽跡的蒼苔,令你我動彈不得,原地打滑。
但文學不能如此。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退出這種機械式的盤玩,退出戲謔和犬儒,退出那一根繩結的束縛,歷數每一顆珠子的前塵往事,道出真相,把全世界的耳朵都喊醒來。
文學也不該如此。文學的道義之一,在於荷擔責任和勇氣,菩薩心,霹靂手,讓自己變成一枚尖銳之針,刺破那一層虛妄的薄膜和外衣,怒放,兀立,長嘯,孤身犯險地漫唱一回。
文學必定如此——文學的歸途之一,就是用自己的邏輯和供養,舍身飼虎,將“包漿”這個詞一再擦亮,還原本義,讓它緩慢地呈現出時間的重量,內心的摩挲,以及生活本身古老的光澤。是的,這裡面含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恩與叩首。
作家簡介
葉舟,著有詩文集《大敦煌》《邊疆詩》《練習曲》《葉舟詩選》《世紀背影——20世紀的隱秘結構》《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小說集《葉舟小說》(上下卷)、《第八個是銅像》和長篇小說《案底刺繡》《昔日重來》等。短篇小說《我的帳篷裡有平安》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現為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 人民日報 》( 2015年02月11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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