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剛
5月份,河南蘭考縣委書記王新軍參加完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專題民主生活會,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講了大實話:“入黨31年以來,這是我參加過的最有辣味的民主生活會。我干縣區委書記十幾年了,從來都是我批評別人,這次也嘗到了被別人批評的滋味。”
專題民主生活會之前,王新軍十幾年沒有受到過別人批評,看似不可思議,其實可以想見,在一縣一區之內,“一把手”官職最大,其余都是他的直接下屬。一名直接下屬要批評上級,首先要確保所批評的事情是真實的,其二要確保不被上級報復。同時滿足這兩條,下級批評上級才有可能。
但很多時候,這兩個條件並不同時具備。一般情況下,下級掌握的信息不如上級全面,很難了解全貌,很可能批不到點子上,反使自己陷於被動。在科層體系內,上下級之間在倫理上存在命令和服從關系﹔下級的升遷、業績評定,往往絕對掌握在上級手裡﹔此外,兩者所能動員的資源也大不相同。種種條件約束,導致下級不敢輕易批評上級,除非經過長時間的檢驗,認定上級心胸開闊,寬宏大量,有接受批評的雅量,否則哪個下級敢貿然批評上級?
所以坊間流傳著一種說法叫“下級監督上級——太難”,這個總結是確當的。
而實際上,在傳統意義上,上下級之間不僅監督難,相處亦難。韓非子從一則故事中,了悟了上下級關系之不易。
話說楚庄王的弟弟春申君有個小老婆叫“余”,正妻生的兒子叫“甲”。余想要春申君拋棄正妻,便弄傷自己的身體,跑到春申君那裡哭告說:“我能夠做您的小老婆,感到十分幸運。但是順從了夫人就沒有辦法伺候您,順從了您就沒有辦法伺候夫人。我的能力實在有限,不能夠同時伺候兩位主子,與其死在夫人面前,不如讓您賜我一死,我死了之后,您喜歡上身邊的其他人,希望您一定要明察我的難處,不要成為別人的笑柄。”
余的這番情感訛詐嚇住了春申君,為了這個小老婆,春申君拋棄了正妻。
余又想殺掉正妻的兒子甲,以便讓自己的兒子做繼承人。瞅准機會,她撕破自己的內衣跑到春申君那裡,哭著說:“我得到您的寵愛已經很長時間,甲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他竟然強行調戲我,我極力抗爭,以致撕破了衣服,這個兒子如此不孝,罪行實在太大了。”春申君大怒,殺掉了甲。
韓非子從這個故事中,讀出很悲傷的意味。他認為,夫妻、父子之間尚且如此容易被離間關系,以致引起廢黜和殺戮,比夫妻父子關系疏遠得多的上下級關系又能怎樣呢?而且同僚之間還經常到上級那裡去進讒言,這種情況下,如何很好地維持上下級關系?商鞅在秦國被車裂,吳起在楚國被肢解的慘劇,就是這個道理。韓非子的這個看法無疑是正確的。
從他的法家立場出發,韓非子進一步認為,但凡做下級的,有過錯或罪過,都不想被揭發懲處。賢明的上級,不會把獎勵給沒有功勞的人,懲罰必定降臨有罪錯的人。然而那些懂得法度權術的人還是被左右的奸臣所害,這並不是賢明的上級不能聽從他們的意見。
韓非子明顯把問題歸咎為同僚之間的相互傾軋,上級似乎沒有多大責任。在君權時代,這個看法符合其君權至上的價值觀。但在人民主權時代,上下級之間只是法定職位的不同,不是倫理上的主奴,沒有被下屬批評過的上級如果仍然大量存在,則傳統的尾巴還拖得有點長。
(來源: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