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經典·葉嘉瑩古典詩詞系列⑩)
人民日報: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讀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之一

水調歌頭(五首之一)
張惠言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惟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
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張惠言是清代著名詞學家,編有《詞選》一書,標舉“意內言外”之旨,以比興寄托說詞。他開創的常州詞派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張惠言少時家貧,艱苦自學。初學時文,后好古文,並對經學特別是《易》《禮》有很深的研究。他的“興於微言”之論以理學家之氣味說詞,不免有迂腐和牽強之處。他的《水調歌頭》五首卻將自己儒學方面的文化修養和詞之美感特質做出了極其微妙的結合。
這五首詞前有題序“春日賦示楊生子掞”。“楊生子掞”是張惠言的弟子,有好學向道之心,頗為張氏賞識。張氏這五首詞寫出了學道儒士心靈品質方面的文化修養,當是與“楊生子掞”互相勉慰之作。這五首《水調歌頭》雖然都是以春日感興為主,著筆重點則頗有不同。第一首作為開篇之作,尤其值得一讀。
這“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寫得真是美麗,裡邊蘊涵了非常精微的感受。“東風”是春天的風,是使萬物萌生的風。正如李義山的《無題》詩所說,“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李商隱說,颯颯的東風,伴隨著春天的好雨已經來到。為什麼春天的細雨是好雨?杜甫也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當那“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的時候,當那“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的時候,你的心靈蘇醒了嗎?你認識到那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所包含的天理嗎?上天真是無私,它不需要我們提供一個理由,甚至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大地在春天開滿了鮮花。
那麼,你如何對待上天給你的“萬重花”呢?張惠言寫得非常美,“閑來閱遍花影,惟有月鉤斜。”上天給了你美麗的萬重花,可是你整天為生活與利祿奔波,有心情去賞花嗎?那個“閱遍花影”的還不是張惠言,而是“惟有月鉤斜”,隻有那天上的一彎斜月。真是寫得妙極了!這就是張惠言《詞選序》裡所說的“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感情。“月鉤斜”的那種情致,連那一鉤斜月也充滿了正在生長著的生命啊!那麼我們呢?張惠言說,“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這幾句詞說得又很妙,“鐵”是多麼剛強,而“江南”又是多麼溫柔多情!宋朝朱熹寫過一首題為《鐵笛亭》的詩,詩序裡說福建武夷山中有一個劉姓的學道之人善吹鐵笛,一位胡姓詩人贈予劉君一首詩,“更煩橫鐵笛,吹與眾仙聽”。意思是,要麻煩你吹起你的鐵笛,吹給天上的神仙們聽。你看,這鐵笛是可以“吹與眾仙聽”的,那麼我在哪裡吹我的鐵笛?是“要倚一枝香雪”。“香雪”指梅花,他說我有江南的鐵笛,我要靠近一枝香雪的梅花,而且要“吹徹玉城霞”,使我的笛聲一直飄到天上,飄到“玉城”的雲霞之中。張惠言說,因為我受了感動,所以我要讓鐵笛的聲音一直傳到天上的玉城,讓那玉城上的雲霞都受到感動。這是多麼美好的理想!可是美好的理想都能夠完成嗎?未必,卻是“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不但理想可能落空,青春年華也是不等待的。這真是跌宕起伏地寫出了人生的種種經歷。
下半闋以“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三句領起,這出於《論語》。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如果理想不能實現,那我就帶著學生乘木筏遠遠漂到海上。而當我們要離開這個塵世,飄然乘槎遠走的時候,“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東皇”就是春神。他說我好像看見了那個春神,他對我嫣然一笑,還對我說春天那真正美好、芬芳的生命誰又能夠掌握得住?所以,我們不能僅僅從外表來認識春天,而要對天心春意有心靈的反思和體悟。“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如果隻從外表色相來認識春天,則春天自然是短暫的。所以,張惠言以“難道”兩字提出了一種要人破除外表色相之拘束的反思,而結之以“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的告語。就儒家之學養言之,這兩句話實在是一種“見道”之言。天心春意可以常留在“見道者”心中,決非春花之落便可以斷送,也決非春草之生便可以阻隔。蘇軾《獨覺》詩雲:“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即使肉眼已經昏花,內心中仍可開放出無數桃李的繁花。清代俞樾在殿試中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賞識,正是因為他寫出了一種儒家至高的修養境界。而張惠言以詞人之感發和詞人之想象,寫出了自己對儒學的一份真正心得與修養,既深曲又發揚,誠為一首將詞心與道心結合得極為微妙的好詞。
(本文由張海濤整理)
《 人民日報 》( 2015年06月30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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