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網>>觀點

(品讀經典·葉嘉瑩古典詩詞系列②)  

人民日報:流光容易把人拋

——品讀李商隱的《西溪》

葉嘉瑩

2014年06月17日10:00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手機看新聞

 

  西溪 

  李商隱

  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

  不驚春物少,隻覺夕陽多。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

  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

  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

  京華他夜夢,好好寄雲波。

        

  《西溪》,真的有這麼一條水叫西溪,這首詩是李商隱在四川柳仲郢的幕府中任職之時所作的。根據歷史上記載,李商隱有一封信寫給柳仲郢(《謝河東公和詩啟》),他說:我於日前偶然出城,偶然到了西溪,偶然有所感觸,我就寫了一首詩,沒想到被您見到了,我很慚愧。我這首詩只是偶然的感興,沒有特別的意思。但柳仲郢覺得他寫得很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孔子站在一條水上感嘆光陰和生命的流逝,像這條水一樣,“逝者如斯夫”,像這樣的,“不舍晝夜”,就這樣消失了。李商隱呢?他一生依人幕府,很不得意。所以他說:來到城外,“悵望”西溪水。他不僅是“望”見流水,而且是在望見流水的時候有一種惆悵的感覺,所以是“悵望”。使他惆悵的,不只是這條水的流逝,而且是“潺湲”的水聲。“潺湲”是水流的時候發出來的那種聲音。如果說流水像人的生命,就這樣流過去了,那麼你在流過去的時候,不管是溪水、河水什麼水,如果它完全是平的,它就沒有很多聲音。如果水底是不平的,有高低有石塊,這個水就會發出潺湲的流水的聲音。所以“我”看到西溪的水,西溪水不只是流過去,而且是帶著這種潺湲的聲音流過去了。

  第一個,為什麼流水就東流不返了呢?“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時光長逝不返地流過去,已經是無可奈何了,何況你還帶著這潺湲的嗚咽的聲音,經過了這麼多曲折,這真是無可奈何。所以“我”悵望西溪水,我聽到潺湲的水聲,我對於這流逝是無可奈何,我對嗚咽、潺湲的聲音也是無可奈何。這就是李商隱。李商隱的詩之所以好,就是他感覺非常敏銳,而且他能很細致地把他的這種感覺敘寫出來。“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就是這兩句,它有很深曲的意思在裡邊。

  “不驚春物少,隻覺夕陽多”。以前我就講過,李商隱的詩總是有很多層次的轉折,推出去拉過來再推出去,中間翻幾遍的轉折。比如《昨夜》,他說,“(我)不辭鶗?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鶗?妒年芳”本來是一件可悲哀的事情,《楚辭》中說“恐鶗?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離騷》)。鶗?好像是嫉妒這一年的芳華,所以它要叫,鶗?一叫,就使得春天的花都落了,這本來是可悲哀的事情了,是春天的消逝,是百花的零落,但李商隱說“不辭”。“我”對於這種悲哀,我寧可承受不逃避。因為我有更深一層的悲哀,是“但惜流塵暗燭房”,我只是悲哀,“惜”就是惋惜,我真是惋惜,這麼光明的蠟燭,而且是在燭心,一條伸到裡邊的蠟燭的心燃燒發出來的那種光明,為什麼塵土把它遮暗了呢,這才是可“惜”的。人生的無常,“鶗?妒年芳”,鶗?鳥要叫,春花要零落,人生是短暫的,我都承認都不推辭,但是為什麼我那從頭到尾是中心的燃燒才發出來的光明竟然還被遮暗了呢?這就是李商隱,我不惜不辭“鶗?妒年芳”,我只是惋惜那“流塵暗燭房”。所以李商隱詩的好處是它總是千回百轉出來的。他總是退一步說,“我”承受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痛苦我都承受,然而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

  “不驚春物少,隻覺夕陽多”。什麼叫“春物少”,因為百花都零落了,“狂風吹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這是“春物少”了。但這個,我們放它過去。我不是為春天的花草的零落,花的凋零而惋惜。“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我不是驚訝於春天的景物減少了。因為“一片花飛”,“風飄萬點”是必然的,“我”只是覺得可惋惜的就是“夕陽多”,這麼快就到了日暮黃昏了。李商隱的詩句蘊含兩層深意。“我”“不辭鶗?妒年芳”,“我”可惜的只是“流塵暗燭房”。“我”不以春花的零落減少為可惜,只是覺得這麼快就到了夕陽日暮。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但是西溪的風景畢竟還是美的。妖韶的柳樹啊,這麼美艷動人,春天把它都染綠了。“光含窈窕蘿”,婉轉的細長的爬上去的裊娜的這盤藤的植物,都在春天的這個光影之中。意思是雖然是春物少了、夕陽多了,但是西溪的潺湲的流水旁邊,還是有那美麗的柳樹、那纏綿的爬藤,所以“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還是兩層的意思了。

  “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人生長恨水長東”,人間自是長恨,流水自是長東,人間是無可挽回的,人間就是這樣的。但為何天上也有銀河的阻隔呢?人間任憑它東流到海,可是這天上就不要再有銀河的阻隔了。

  “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人間真的沒有美好的事情嗎?他說在“我”想象之中,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境界。“鳳”跟“龍”是對的﹔“女”跟“孫”,一個女和一個男是對的。如果有像鳳一樣的女子,彈那樣美麗的琴瑟,有像龍一樣的男子,身上佩帶著佩玉的鳴珂,那是比喻很高貴的地位。“我”在京華有過這樣一個夢,是“京華他夜夢”。“我”是夢想,“我”夢之中應該有這樣的事情。“他夜”的“他”字可以指以前曾有的事情,也可以指將來可能有的事情,可是這是一個夢啊,是“好好寄雲波”。“我”希望把“我”這一份感情,把“我”這一份懷念,把“我”這一份向往,能夠如此珍重地寄給“我”所懷念的京華。怎樣寄去呢?“我”就隨著天上的白雲,隨著地上的流水,去傳達和希望“我”所懷念的那樣一個美好的境界。 

  (本文由劉靚整理)


  《 人民日報 》( 2014年06月17日 24 版)

分享到:
(責編:王倩、文鬆輝)




注冊/登錄
發言請遵守新聞跟帖服務協議   

使用其他賬號登錄: 新浪微博帳號登錄 QQ帳號登錄 人人帳號登錄 百度帳號登錄 豆瓣帳號登錄 天涯帳號登錄 淘寶帳號登錄 MSN帳號登錄 同步:分享到人民微博  

社區登錄
用戶名: 立即注冊
密  碼: 找回密碼
  
  • 最新評論
  • 熱門評論
查看全部留言

24小時排行 | 新聞頻道留言熱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