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纪念莎士比亚,却并不一定知道他到底为何而写作。他的剧目被一代一代的人们阐释了400多年,其中不灭的魔力亦藏在深深的创作的海底。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与苏格兰国家剧院联合制作的《麦克白后传》用一种看似叛离实则忠诚的方式守住了莎士比亚的创作精神,这精神源自人性深处的善恶之争、正义与贪欲的永恒角力。
希望是相对的,绝望才是命运赐予我们的天分,在这件事情上人人平等。蓝色是舞台大部分时间里的主色调,那一点点灰是阴冷的苏格兰空气,还有一些些琥珀是城堡里的火焰。被命运诅咒的战争结束了,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坚守,坚守自己的国土、坚守内心的信仰,坚守人之为人的那一点点尊严。故事就从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结尾开始讲起,麦克白死了,英格兰的军队踏入了苏格兰的土地,攻克了麦克白和夫人的邓斯纳恩城堡。在莎士比亚笔下“幸存”下来的麦克白夫人落寞却依旧优雅地与英军将领斯沃德展开了一场战争之外的战争。两个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人,在对权力和情感的渴求驱使下,用各自的方式角逐着一场虚幻的胜利。
从9岁时读过《麦克白》即成为莎士比亚拥趸的大卫·格里格显然不满足于继承和照本宣科,而是充满了思辨和反省意识,他用这个“后传”故事将莎士比亚的存在意义真正拉扯到了现实社会的语境中,用一个“悲剧之后”的叙述视角揭示了某种隐藏在风暴背后的真相——无论命运的轮盘如何运转,新旧更替会循环上演,几乎没有人能逃避,因为全人类都存在于局限性本身里。一个尊贵如国王的人也会是一个贪欲无度、懦弱自私的俗人,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更是难以摆脱偏执和愚钝的困扰。冲突会发生在人与村庄、王与臣,但最难交涉的冲突一定在人与他自己之间,外部世界的决斗只是人类内心无路可去的一种投射。在《麦克白后传》里,创作者用一种肃穆朴实的舞台呈现铺展开了这出人类的残局。台阶供攀爬、坐卧、打斗和发泄情欲,高悬的十字架包裹着精致的花纹,一扇黑色的门在适当的时候隔绝着一切和一切。
节制,是这场演绎给我的最直观感受,没有那种伸出双臂指着苍天呼喊和咆哮的浮夸,演员只是站在自己的光区里讲些诚实的道理或借口而已。是创作者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的冷静和无视,试图让观众在孤独的余生里学会宽恕他人,也原谅自己,尽管很难。人类的罪恶之火燃烧之后总会留下些许善意的灰烬,却一直被遗忘了,很庆幸它们在《麦克白后传》里得到重生。“我手无寸铁地来到你面前,只想和你谈谈话,在这漫天大雪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是戏末,斯沃德将军翻山越岭找到麦克白夫人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把背了一路的麦克白的儿子的尸骨袋放在了她的面前。是的,450年过去了,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一点,而这一切,莎士比亚应该早就料到了。(吕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