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此文为时久矣。
半个多世纪前,我在读中学时,语文老师教《醉翁亭记》,诵读“环滁,皆山也”,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此情此景,令人难忘。当时多想出去到此一游,只是限于各方面条件不能如愿。
抑或有缘。十年前的一个盛夏,出差途经安徽滁州,当地报界同仁陪同去琅琊山,机会难得,于是午餐后不休息,径去拜谒醉翁亭。由于小时候读过欧阳修名作《醉翁亭记》,而今身临其境,难免喜出望外。“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过竹径,进凉亭,读楹联,出了居室,绕亭一周,再读碑文,这才发觉醉翁亭规模不大,建筑也简,文物不多,一下子有点扫兴,也有点对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心存疑虑了。
归途中,想到古建筑学家、园林学家陈从周教授生前讲的一番话,方责自己如此游亭观景几近肤浅。他说:“旅游,旅游,总是先要经舟车之旅,到了景点再走人畅游。但这样还不行。至多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游不到点子上、兴头上。旅游除了‘旅’、‘游’之外,还得有‘思’。旅、游是思的前提、条件与基础;而思则是旅、游的体味、收获与乐趣。”我的醉翁亭游思,一下子活跃起来。从中学时读《醉翁亭记》美文,想到为何“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直想到眼前古朴、简陋、清静的凉亭……
十年过去,“醉翁”欧阳修为何嗜酒忘归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近读欧阳修的《丰乐亭记》以及《宋人轶事汇编》、《唐宋八大家》等,方才“思”出了一些头绪。
据史载,欧阳修登上文坛和仕途之时,北宋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趋尖锐,以范仲淹为代表的革新派和以吕夷简为首的保守派斗争激烈。欧阳修站在范仲淹一边,自然难免受到影响。果然,范仲淹被迫下台之后,欧阳修也遭贬谪,先后在滁州、扬州、颍州做了九年的地方官。《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即是他任滁州太守时所撰。两文皆散文佳作,且可以互为印证,可见欧阳修当年的志向与心迹。如果说《醉翁亭记》是欧公爱酒好饮、醉酒不归、与民忘情同乐的醉后纵情自白,那么,《丰乐亭记》则是他酒醒后坦然陈述“修既治滁”,与民分享“丰年之乐”的由衷感受。欧公在琅琊山、丰山的清泉岩间,“仰而望山,俯而听泉”,“俯仰左右,顾而乐之”,悠然自得,好不快活!
有道是盛世修志。欧阳修丰年筑亭,事出有因。他“疏泉凿石”,修醉翁亭,造丰乐亭,均出于“以与民同乐”的初衷。《宋人轶事汇编》则刊有欧公自述:“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这表明欧阳修当时也意识到“无事得谤”、株连受贬的缘由。抑或因此在治好滁州之余,乐得在醉翁亭与民共饮,在与民同乐中了解民情,以得民心,岂不两全其美?更何况,欧公素无酒量,一饮便醉,一醉方休,乐不思归,正是借此与民同享丰乐。“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在乎山水之间”之外,岂不正在于此吗?
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所撰《祭欧阳文忠公》中,也有“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的感叹。他也曾“临风想望”,盛赞欧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醉翁、丰乐两亭的修筑,两亭记的撰述,便是足证。《醉翁亭记》可谓是其“酒醉后吐真言”之作。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而《丰乐亭记》可谓未饮酒时清醒之言。“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以与民共乐”。欧公之言,凸显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的淡泊志向。这并非仕途失意的自我解嘲,而是北宋这位深得民心的滁州太守、当地百姓“父母官”的自省其志、自信其心、自得其乐之谓,得来令人既感慨又感奋。
“开卷有益”于旅游之思,使得我更体会陈从周先生“旅·游·思”之三味。特作《醉翁亭游思》,与诸君分享共思。
《 人民日报 》( 2013年06月26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