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條流動的河(名師談藝)

我不是一口井,我是一條河,在不同地域穿越而過,我在意的是東西南北文化不同的內在氣韻,在意的是語言的“載重量”
我在19歲那年從杭州到北大荒上山下鄉,幾十年來,一直是一個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也是一個故鄉在遠方的“無根”作家,我始終無法在寫作中界定自己的地緣身份。我寫過一些取材於東北鄉村及城市生活的小說和散文,也寫過很多取材於江南城市生活的小說。當我在北京生活30多年后,對於如何表現“北京氣質”有了自覺的追求。在我的新長篇中,對北京如何在歷史上“跨地域”而形成這座“移民城市”也多有描述。但我絕不是一個“新京味小說家”,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南方作家,更不是一個地道的東北作家。我游移於這三者之間,漸漸形成了獨屬自己的“三體”。
大多數情況下,我用普通話思維,用規范的漢語寫作,我極少或基本不使用方言,從那些已完成的作品來看,它們的語言風格大致相似。但我知道,當我面對不同地域的故事或人物時,語言系統會自動進行切換,切換到它所在的那個位置。我的腦子裡總是有另一個聲音,就像一個溫柔的提示音,提醒自己的“存在”:我不是一口井,我是一條河。一條從廣東發源、流經江南、一直流向東北平原,最后又輾轉回到北京的“京杭大運河”。流水載物,活水自潔,我這條載著各式人物、載著自己載不動的憂思的“運河”,幾十年緩緩流過很多地方,水流經過之處,船頭沖開的浪頭、船槳劃開的水線其實都嵌留在岸上。岸邊四時不同的風光景色總是吸引我的視線,使我無法停下來成為一個湖泊、一汪池塘或一口井,隻好定下心來做一條寬闊平緩、貫通南北的運河了。
中國當代文學歷經風雨,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階段,才開始重新重視並探討地緣文化因素對作家性格及作品的影響,以及其中所潛藏的民族性格。歷史上我們有過語言“大一統”時期,千人一面、萬人同腔,壓抑或取消了個體生命活力和文化背景的差異。而改革開放40年來,南北文學的地域差別逐漸凸顯,有了更多“隻能屬於那個地方”的作品,比如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陝南、劉震雲的延津、張煒的大海與果園、蘇童的楓楊樹故鄉等,成為一座座彼此不可替代的高峰。
不同的地理和氣候環境下產生的文學作品,除了故事發生的獨特性、人物以及方言俚語之外,真正的差異在於語言所提供的東西南北文化不同的內在氣韻。我們常常容易把“語言”和“文字”混為一談。文字是相對固定的、中性的,是基礎材料,帶有工具性質。而語言並非是文字的機械組合,而是可變幻無窮的“文字魔方”。就是說,文字在成為“語言”的過程中,所傳遞的信息開始轉換,它攜帶了文學語言所要求的內容、情感、思想等,使文字變成“有機物”。氣韻的運行不僅通過故事和人物,更是通過文字語言來體現。氣質是一種“語感”,無形無狀,從字裡行間散發出來。南方溫暖富足,沒有酷烈的氣候壓力和季節緊迫感,情感細膩溫婉,語言也因此甜潤而瑣碎。而北方的曠達與寒冷,使得人們渴望熱切的交流、痛快淋漓的宣泄,故語言粗獷豪放,具有天然的幽默品格。南方的精細品格,在名詞使用上達到極致,比如“綾羅綢緞”,其中每一個字都對應著不同質地的絲綢成品﹔但在動詞使用上是一個例外,比如把做飯統稱為“燒飯燒菜”或是“煮飯炒菜”,用詞如此吝嗇一直為我所不解。而北方語言極其重視動詞,每一個字都不含糊,例如“烙餅”“擀面條”“蒸包子”“包餃子”“貼餅子”“燜米飯”,炸、煎、燉、熘,分工明確,功能性很強。僅從作家使用什麼樣的動詞,即可分辨出南北方的生活樣態。
我的語言大致屬於知識分子寫作的常規書面語,大多數情況下,它們並不顯示出地域文化的鮮明特色。“跨地域”指的是既能寫出甲地和乙地的差異,又能寫出甲地與乙地的內在關聯。所謂“跨”便是處理不同選題的“跳躍”姿態。如果寫江南故事,我會使用帶有江浙意味的句式,比如《赤彤丹朱》,或者如中篇小說《把燈光調亮》,書店窗外的廣玉蘭樹和梔子花香,構成了南方生活氛圍和意趣。而書寫東北生活的短篇《面果子樹》——“面果子”是一個北方名詞,“面”這個詞在南方語言譜系中不是形容詞,而只是指稱糧食的名詞。短篇小說《干涸》中的“畏得羅”,是俄語中鐵皮小桶的諧音,在東北這種白鐵水桶很常見。再如長篇小說《作女》、短篇小說《在北京的金山上》,我並沒有刻意描寫北京的風物和風俗,而是以“京腔”的句式口吻,傳遞出北京生活的意韻。長篇小說《情愛畫廊》這個發生於北京和蘇州的“雙城故事”,則是用南北兩種語言的氣韻交替完成,溫柔與潑辣、精致與粗放、柔軟與剛硬,時而沖突抵牾,時而交替滲透。《隱形伴侶》也是同樣。
幾十年的寫作,我一直不自覺地在南北文化的次生屏障中“穿越”,但我並不是一個世俗文化的愛好者。在南北方不同的語言情致中,我更在意語言的“載重量”,使它們變得“有感覺”“有內容”“有質地”,而不是矯飾與唯美。句子一旦形成,就成為故事人物和讀者之間最直接的介質。它們由於思緒紛擾而變得靈動,由於游走於不同地域而變得鮮活,由於“善思”及“叩問”而感動或打動讀者。跨地域看似“無根”,卻蘊含著一個無限大的空間。如同竹子,在地下藏有會行走的根,繁衍成林纏結成山。
張抗抗,1950年生於浙江杭州,作家,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務院參事。代表作有《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散文獎、全國女性文學創作獎、世界知識產權保護金獎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日、俄文等語言在海外出版。
《 人民日報 》( 2018年04月24日 24 版)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