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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論經緯)

人民日報:現當代文學史不應無視舊體詩詞

曹順慶
2017年11月14日05:38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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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當代史上,出現了一大批有造詣的舊體詩詞作者,他們的作品並非與現代絕緣,比如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毛澤東“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些作品的用字、意象、意境,無不透露出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新氣象,它們是中國的,更是現代的,理應被視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形態之一,甚至可以說它們更直觀地體現了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承續與再創造

  

  近幾年,《中國詩詞大會》《詩書中華》等傳統詩詞類電視節目一度在各類媒體上“刷屏”,其高人氣可見一斑。詩詞類電視節目的成功絕非偶然,它生動說明傳統詩詞在今天仍具有深廣的群眾基礎,傳統詩詞背后所連接著的傳統文化在今天仍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據相關統計,成立於1987年6月的中華詩詞學會現在會員近10萬人,是有影響的民間社團,與此同時依托於高校社團、網絡論壇以及自辦紙媒的各地愛好者更是人數眾多。拋開人數不講,僅從人們對詩詞類電視節目發自內心的熱情來看,舊體詩詞的閱讀、創作及評論仍然是當代精神文化生活不容忽視的一部分。然而,翻開各類現當代文學史論著,卻基本見不到現當代“舊體詩詞”的蹤影。一熱一冷,引人深思。

  傳統詩詞之“冷”,源自近現代以來中國詩歌傳統的斷裂。中國從來“詩國”,綿延數千年的詩歌傳統定義並深刻塑造著我們民族精神生活的整體品格:姑且不論《詩經》《楚辭》的濫觴、唐詩宋詞的輝煌,即使是在“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王國維語)邏輯下通常被認為以小說、戲曲為代表文體的明清兩代,讀書人也仍以“詩歌”為文學的正宗、以“詩人”為最高的褒揚。然而,這一詩歌傳統在近現代出現巨大的斷裂。造成斷裂的表面原因是鴉片戰爭后西學東漸的大潮以及白話文的提倡和推廣,小說這一文體在“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梁啟超語)觀念影響下,取代了詩歌成為中國文學新的“正宗”。其潛在原因是“進化論”邏輯在文學領域的消極影響:傳統詩詞因自身“不可避免”的落后與缺陷,“不可避免”地被“科學”“先進”的新詩所淘汰、取代,“時間”這一尺度成為價值判斷最核心甚至是唯一的標准。於是,諸如“此等沒價值詩,尚無進古物院資格,隻合拋在垃圾桶裡”的論說深入人心。近幾十年,在市場大潮挾裹而來的浮躁氣息沖擊下,中國詩歌傳統的斷裂就愈來愈嚴重了。 

  五四運動以后,隨著白話文學的興起,大部分文體逐漸完成了由“文言”向“白話”的轉換。正是在這一進程中,古典詩詞不僅失去了文學主流地位,而且逐漸被排斥在“現代文學”之外。上世紀80年代,在“重寫文學史”口號的鼓舞與激勵下,各類現當代文學史著作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令人遺憾的是,現當代舊體詩詞仍被有意或無意地疏漏和遮蔽,仍處於“無地彷徨”的尷尬境況,其身影依然難覓於這些名之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論著之中,似乎它們並不存在。

  其實在20世紀舞台上,舊體詩詞的身影一直未曾消失:從1909年成立的南社,到上世紀40年代延安時期的“懷安詩社”,再到1976年的“天安門詩抄”,乃至如今個性鮮明、自成一家的網絡詩詞創作,舊體詩詞都展現著綿長堅韌的生命力。這些舊體詩詞的創作者來自於廣泛的社會階層,這其中有否定、批判舊體詩詞的新文學家,如開新詩一代詩風的郭沫若就創作有1400余首舊體詩詞﹔又如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郁達夫等,也是舊體詩詞創作的一把好手﹔有戎馬一生、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如毛澤東“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闊達氣象至今仍熠熠生輝﹔有學者、畫家,如程千帆、王季思、齊白石、黃賓虹……他們將舊體詩詞與自身所長結合起來,開拓了舊體詩詞的意境和表現領域。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舊體詩詞”作品並非與現代絕緣。比如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毛澤東的“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些“舊體詩詞”的用字、意象、意境,無不透露出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新氣象,它們是中國的,更是現代的,理應被視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形態之一,甚至可以說,它們更直觀地體現了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承續與再創造。反對“舊體詩詞入史”者多從舊體詩詞缺少“現代性”這點來立論,可問題在於:倘若用以立論的來自西方的“現代性”本身就是一個曖昧含混、充滿歧義的概念,且本身在某種程度上對中國近百年復雜的文學生態“水土不服”的話,那麼這些反對的聲音是否依然有效呢?此外,倘若我們的文學史寫作無視舊體詩詞創作大量且客觀存在著的這一現實的話,我們何談尊重歷史、何談學術研究的客觀中正呢?雖然已經有學者開始嘗試在現當代文學史書寫中加入舊體詩詞的章節,如嚴家炎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但是,正如學科規范的確立一樣,學科規范的修改以及學界共識的調整還需要漫長的過程。我們目前距離“舊體詩詞”真正“入史”似乎依然遙遠。

  與之相類似的,舊體詩詞在現有文化機制層面尚缺少實質有效的鼓勵與支撐,基本上處於缺席狀態。如高校教育方面,即便在中國文學專業,也罕有舊體詩詞寫作的教與學﹔又如在文學刊物方面,供舊體詩詞創作者發表的空間少之又少﹔再如在文學評獎方面,罕有主流文學獎項將舊體詩詞納入到評選范圍當中。在這樣一種舊體詩詞缺少“存在感”的文化生態中,當有作者因舊體詩詞創作被授予主流文學獎時,輿論為之一時大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倘將這一事件引發的爭議擱置一旁,我認為舊體詩詞參評本身,在一定意義上表明文化主流機制對“舊體詩詞”存在的接納。這對舊體詩詞、傳統詩詞乃至優秀傳統文化在當下的傳承與弘揚,都具有積極正面的意義,類似的鼓勵和引導應該被納入到當前文化生產與評價機制當中。

  舊體詩詞的尷尬境遇不是一日之寒,詩歌傳統的斷裂、對傳統文化缺乏了解與認知更不是一時現象。若要有所改善,應採取多樣化手段。《中國詩詞大會》《詩書中華》這樣的節目形式當然值得褒揚推廣,然而僅靠傳媒遠遠不夠﹔傳統文化的發揚也不能隻交給市場,它迫切需要在現有文學和教育機制中得以正視和重視。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要想真正地實現這一結合了鮮明時代精神與優秀傳統文化的“文化自信”,我們當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審視社會當前的精神生活世界,運用多種方式讓當前的文化機制起到孵化、刺激以及引導社會自覺傳承優秀中華傳統文化的作用,營造出一個對傳統文化更加“懂得”與“友好”的文化大生態。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


  《 人民日報 》( 2017年11月14日 23 版)

(責編:馮粒、黃策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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