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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談“什麼是好的教育”與被臉譜化的中西教育

秦春華
2016年06月06日13:56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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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被臉譜化的中西教育(專家視界 )

□中西教育差異的比較,一方面豐富了我們對於教育的認知和理解,但另一方面,模式化、概念化和抽象化的二元對立也損害了我們對於教育的正確認知和理解

解決當代中國的教育問題,不僅需要眼睛向外,學習借鑒西方的教育理念和模式,更需要的是眼睛向內,從古代中國偉大的教育思想和實踐中汲取智慧和力量

西方教育是一面鏡子,可以讓我們從“他者”的角度更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問題,但教育的“真經”其實存在於我們的內心

專家視界:被臉譜化的中西教育

前不久,中西文化的使者——105歲的楊絳先生駕鶴西去,和家人在天堂團聚了。人們在緬懷先生的同時,也重溫先生那些閃耀著靈性與智慧的文字,從中汲取生活的力量與勇氣。

有一次,先生結合自己受教育的經歷,專門談到了“什麼是好的教育”,她說,“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學習的自覺性,培養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己。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

如果按照這個標准衡量,中西教育之間有本質上的差異嗎?

中西課堂差異被人為對立起來

在許多人看來,中西教育之間是有差異的,不但有差異,差異還很大,而且西方教育要比中國教育好。這個西方,主要指的是美國和英國。於是,近年來漂洋過海遠赴異鄉尋求“好的教育”的孩子如過江之鯽。有條件的要出國,沒有條件的創造條件也要出國。過去家長的問題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出國?現在家長的問題是:我的孩子什麼時候走合適?這些家長唯一沒有思考的問題是:孩子到了美國或英國,就能夠得到他們所希望的“好的教育”嗎?

近年來,一些旅居國外的人士根據體驗和經歷,對中西教育差異進行了比較。這些比較一方面豐富了我們對於教育的認知和理解,但另一方面,模式化、概念化和抽象化的二元對立也損害了我們對於教育的正確認知和理解。

概括說來,比較常見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在教育目標上,西方教育是公民教育,中國教育是應試教育﹔在教育理念上,西方教育強調自由,尊重每一個學生的個性和特點,培養學生的創造力,中國教育強調紀律和秩序,泯滅學生的個性和創造力﹔在教學方式上,西方教育是溫和的啟發誘導式教育,中國是嚴厲的填鴨灌輸式教育﹔西方教育是平等、對話和交流,中國教育是虎媽狼爸式的高壓,等等。

這樣一種非此即彼的“臉譜化”比較在去年夏天那部很火的BBC紀錄片——《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中國式教育》中達到了高潮。在那部紀錄片中,中式教育被塑造成一副僵化、刻板、嚴厲的“猙獰面目”,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最后的考試較量中,它竟然戰勝了英國人引以為豪的英式教育,並由此引發了一場空前的關於中西教育比較的討論。

令我困惑的是,盡管討論鋪天蓋地,但幾乎很少有人去質疑這部紀錄片的真實性。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紀錄片是假的﹔我的意思是說,紀錄片是真的,但紀錄片所展現的問題可能是假的。

當初,第一次看片子時我就產生了一絲疑惑:中英課堂之間的差異有那麼大嗎?紀錄片裡展示的所謂“中式課堂”,看上去更像是按照一個事先寫好的劇本導演出來的。事實証實了我的猜測。5位中國教師中的3位,目前都在英國工作和生活,而那位被認為是最“中國化”的嚴厲老師,實際上從1997年起就定居英國了。他們真的了解今天中國課堂裡的教育實踐嗎?

另一個被披露出來的事實是,在拍攝過程中,當中國教師試圖根據真實情況作出調整時,卻被導演組要求必須按照事先確定好的模式去呈現所謂的“中式教育”。也就是說,“面目猙獰”的“中式教育”很可能是BBC紀錄片導演組想像出來的產物,未必符合今天的中國教育現實

事實上,它隻想實現一個戲劇性的傳播效果:一個不被認可的中式教育模式最后戰勝了一個被普遍認可的英式教育模式。這個“不可思議”的結果也許早在開機拍攝之前就被預設好了。那些呈現了“中式課堂”的中國教師,不過是BBC招募的演員罷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部“真實記錄”中英教育差異並引發巨大關注的紀錄片甚至招致了英國本土人士的不滿。從某種意義上說,BBC紀錄片成功實現了自身的商業目標,卻並沒有同樣成功地幫助我們增進對教育的理解。

好的中西教育並無本質差別

我的觀點是,由於歷史、文化、傳統、社會乃至氣候和環境等諸多因素的不同,中西教育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某些現象上的差異,但是從“好的教育”出發,事實上二者之間並無本質差別,至少差別不像想象中的那麼大。

這裡所說的中式教育,並不隻意味著當下中國的教育,而是包含了自孔子以降中國數千年來的教育理想、教育傳統和教育精神。我們之所以對當下中國教育產生諸多不滿和批評,並不一定說明中式教育本身存在多麼嚴重的問題,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們現在背離甚至丟棄了古代中國教育先賢的優良傳統。解決當代中國的教育問題,不僅需要眼睛向外,學習借鑒西方的教育理念和模式,更需要的是眼睛向內,從古代中國偉大的教育思想和實踐中汲取智慧和力量。《論語》是人類的教育聖經,那才是中國人取之不竭的思想寶藏。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些“臉譜化”的中西教育比較所存在的問題。比如,西方強調價值觀教育是事實,今天中國缺失價值觀教育也是事實,但在我們的老祖宗那裡,價值觀教育卻始終是教育的核心。這個價值觀就是教人如何做人。孔子的最高教育理想是“仁”。“仁”字在《論語》中一共出現了109次。什麼是“仁”?子曰:“愛人”。孟子也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這樣的教育理念,不僅與西方最有影響的柏拉圖的“哲學王”教育思想、盧梭的自然教育思想、杜威的民主教育思想不謀而合,而且要遠比后者更為豐富和超越。

在古代中國,教育的首要目標是道德,其次才是具體的知識和技能。“士先器識,而后文藝。”所以孔子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大學》則開宗明義地指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在韓愈的教育世界裡,“傳道”是教師的首要職責,“授業”則在其次,先后順序十分清晰。

20世紀以來,痛感於專業化教育所帶來的狹隘和封閉以及對人的全面發展所產生的局限性,西方頂尖大學紛紛進行了以通識教育為標志的本科教育改革,中國大學目前也加入了這一行列。通識教育的核心,是為了克服高等教育中日趨嚴重的專業化和職業化傾向,凝聚社會的共識,培養出一個對於自身、對於自身在社會和宇宙中的位置都有著全面理解的完整的人

這樣的思想其實早就存在於孔子的教育實踐之中,而且境界要更為高遠。因為西方教育隻意識到了“通識”的價值,而孔子則強調的是更高層次的“通德”,“通識”尚在其次。道義要遠重於職業

孔子門下弟子三千,分列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其中,德行為最高科,言語次之,政事又次之,文學(即知識)在最末。德行科的代表人物顏淵——也是孔子最喜愛的弟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位列文學科的子夏也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最極端的例子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那簡直是怒不可遏,直接咒罵樊遲是小人了。“小人”是孔子最嚴厲的批評,比起批評大白天睡覺的宰予“朽木不可雕也”要嚴重多了。這種“重道輕術”的教育思想深刻影響了此后中國社會的發展。在古代中國,技巧被稱為“奇技淫巧”,那是連青樓女子都不屑為之的末技,為什麼今天反而成為我們孜孜以求的教育目標了呢?

今天我們為什麼丟棄了古代中國教育的優良傳統

今天,人們在批評中國教育扼殺學生個性和創造力的同時,往往非常推崇西方教育對學生個性和創造力的尊重與培養。殊不知,尊重學生個性恰恰是古代中國教育思想的精華。孔子對中國教育所作出的最重要的貢獻,就是提出“因材施教”的偉大思想。我們需要反思的是,為什麼2000多年前就能開始倡導的教育理想,到了今天反而做不到了呢?手裡捧著老祖宗的金飯碗,我們又何必舍近求遠,去西方尋求教育的真經呢?

今天,人們在批評中式教育強調統一標准答案的同時,往往非常推崇西方教育的批判性和發散性思維。其實,即使對於同一個問題,孔子也從來沒有提供統一的答案。這樣的例子在《論語》中比比皆是。比如,同樣一個“仁”的問題,子張、樊遲、宰予、子貢、顏淵、仲弓和司馬牛問過,孔子的答案都不一樣。為什麼我們現在反而一定要強調統一標准答案了呢?

實際上,強調統一標准答案恰恰是西方“標准化考試”的結果。特別是在推行大規模機考之后,隻有採用唯一答案才能被電腦快速識別——這恰恰是人被機器奴役的一個明証。標准化考試在為西方大學提供一定程度上的入學依據的同時,也受到西方教育界有識之士的嚴厲批評,並由此導致頂尖大學的招生錄取不依賴於標准化考試的分數而代之以對學生的整體性評價。那些在西方教育界也未必形成共識的“標准”,我們為什麼反而還要奉為圭臬呢?

今天,人們往往推崇西方教育對每一個孩子的重視,尤其是一些在中國好像什麼都不行的熊孩子,一旦到了美國,馬上就變成了優秀人才﹔不像中國的中學,隻盯著那幾個能考上北大清華的尖子生,其他學生全是“陪讀”。這的確是事實。然而,古代中國的教育不是這樣的。孔子說,“有教無類”。為什麼我們今天反而要把學生按照考試成績高低分為三六九等了呢?

今天,人們往往十分推崇西方的誘導式教學,批評中國的填鴨式和滿堂灌。其實,誘導式教學法雖然源自蘇格拉底,但在西方教育界的大規模流行不過是二戰之后的事情,而且目前對此仍然存在頗多爭議。至少在美國,特別是在殖民地時期建立的以培養牧師為目標的學校裡,教學方式是不折不扣的填鴨式。不管理解與否,學生必須死記硬背大段的聖經和拉丁文文獻,並以此通過考試。在哈佛建校后的頭兩個世紀裡,學生每天都要背誦規定的學習內容。這甚至引發了1834年持續一周的騷亂,並導致幾乎所有的二年級學生被開除。而恰恰在古代中國,教學反而是誘導式的。孔子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隨地用自己的志向、學問、行為舉止對學生進行潛移默化的引導和教育。所以顏淵才會由衷地慨嘆道:“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

今天,人們在批評中國教育行政管理機構對學校管得過多過死的同時,往往拿幾乎什麼都不管的美國教育部作對比。其實,老子早就說過:“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他又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對於今天我們層出不窮像“翻烙餅”一樣的教育改革措施而言,這難道不是當頭棒喝嗎?

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中西教育到底有哪些差別,更重要的是要問為什麼我們現在丟棄了古代中國教育的優良傳統﹔不在於我們到底要向西方學習哪些先進的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更重要的在於如何挖掘古代中國的教育智慧並進行創造性轉化。

西方教育是一面鏡子,可以讓我們從“他者”的角度更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問題,但教育的“真經”其實存在於我們的內心。教育不僅意味著傳授知識,也不只是訓練技能,甚至不完全是培養能力。歸根到底,教育和文化緊密相連,要使學生更加成熟,更富於智慧,幫助他們建立起文化歸屬和文化認同。教育要讓人認識到,你是誰,你身在何處,你的根在哪裡。恰恰在這一點上,把孩子早早送出國,他們會迷失自己的文化之根。那些現在一窩蜂把孩子送出國的家長,遲早有一天會后悔。孩子還是那個孩子,但他已經不再屬於你,不再屬於中國,甚至也不屬於他所在的地方。操著滿口流利的英語,擁有超凡出眾的能力,也許還能在跨國大公司中獲得顯赫的地位,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誰,你也不知道他是誰。對於一個家庭而言,這樣的痛苦和打擊是毀滅性的。

這也許就是我們這一代中國教育工作者身上肩負的使命:如何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承擔起教育的本土責任?讓我們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夠接受到好的教育,每天可以見到爸爸媽媽,遵循自己的天性健康快樂地生長,在中國人的價值觀裡一天天成長為具有全球視野的負責任的公民。這是我的夢想。我相信,在每一位中國教育工作者的努力下,這個夢想一定會早日實現。

(作者為北京大學考試研究院院長)

(責編:董曉偉、文鬆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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