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賴聲川2019年的話劇《幺幺洞捌》中,倪妮飾演的當代女作家舒彤住進上海的一間老宅,誰料卻時空穿越到了抗日戰爭時期,並參與了地下黨代號“幺幺洞捌”的任務。舒彤平素慨嘆當代男女的庸庸碌碌,這次穿越正好讓她相會了地下黨員、雕塑家白石。白石的心中至美是阿富汗的巴米揚大佛,然而來自未來的舒彤讓他知曉了噩耗:巴米揚大佛將在幾十年后被炸毀。一番跌宕起伏,穿越后的舒彤終於實現了與英雄並肩作戰的夢想,而劇末畫外音響起:雖有兩尊立佛被毀,但巴米揚還有一尊臥佛埋於地下,幸免於難……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確實談及巴米揚的第三尊佛像,“有佛入涅槃臥像,長千余尺”,而近年的巴米揚考古發掘也曾發現一尊臥佛。但這其一,屬於佛院建筑的一部分,與山崖上的立佛性質不同﹔其二,殘存不到兩米,由此推斷其完整狀態也僅長十六米,不但與玄奘所言的兩百米左右差距懸殊,而且不及原先兩尊立佛高度的一半。
賴聲川是好佛之人,我曾在講座上聽他講及在尼泊爾閉關的經歷:沒有手機的打擾,內心得到澄澈,美中不足“不過是回到文明世界,郵箱裡無數未讀訊息而已”。於是我也便理解了為什麼他會借角色之口,表達對巴米揚大佛所代表的時代精神的追慕了。
只是我有些驚詫:“歷史退化論”又來了?
最近,因為電視劇《清平樂》的播出,“宋式美學”再次走紅。其實,在儒學復興的宋朝,有一條“復古”的主線逐漸抬頭,至北宋晚期的宋徽宗,收集、仿制青銅禮器成為一時風潮。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政和鼎”,就是一件仿商代晚期青銅器的宋代禮器。其上的銘文告訴我們,它是宋徽宗專門制作、贈予大奸臣童貫的,“以祀其先,子孫其永保之”。也就是說,在宋朝人心中,以青銅為禮器的夏商周是“黃金時代”,應效仿之,畢竟孔子就心心念念那段中華文明的肇始期,“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覺得中國歷史是“退化”的,或至多隻能“復古”,這種觀點在近代以后被許多中國學者攻訐:如果趨勢是“越來越糟”,那我們日復一日還發奮圖強個啥?所以,無論當時的人們如何爭論中國的未來會通向哪裡,但要向歷史“開倒車”,大部分人是不答應的。
不過問題來了,歷史的見証——文化遺產還實打實地繼續存在著,難不成都要打倒?所以要轉身向前,古為今用,“對中國的文化遺產,應當充分地利用,批判地利用”,這是毛澤東1960年就講了的。
遙想十年前我剛踏入考古專業的大門時,它在北大錄取分數線幾近墊底,我的中學同學不明說,但多少都覺得考古學是“老古董”的代名詞,難以與現實挂鉤,自帶一層蒙塵。而如今在賴聲川筆下,考古學家成了召回神跡的“救世主”,揭開土層猶如為當代人殘忍而愚昧的毀佛贖罪。
然而,考古學豈是真有倒流時光的本事?扔掉了手機、住進了深山,並不會重逢先賢,結果只是讓郵箱那頭的那些當代人苦等回復不得,順便品出對方是在諄諄暗示“終歸要聽老祖宗的”。
是對未來的絕望,還是對青年的不屑,甚至是在內裡對“父輩權力”的迷戀,讓人在如今這個“后浪”的時代,傾心“歷史退化論”?正如那則視頻一開場便說,“那些口口聲聲‘一代不如一代’的人,應該看著你們”﹔而我想,如今,不僅應該看著“后浪”朵朵,也應該看著那些口口聲聲“一代不如一代的人”,亦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