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虎门的威远炮台四望,南边是著名的穿鼻洋,西南是横空而过的虎门大桥,北边是工商业繁盛的虎门镇,东边则是珠江的出海口。我到过不少古战场,唯在此处感触最深,不单单是因为第一次鸦片战争,更是因为林则徐。在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位名臣都不会产生于偶然的一次壮举,更不会是一时侥幸或因缘际会。
林则徐出生于福建侯官,十四岁考中秀才,二十岁(公元1804年)中举人,聪颖早慧是不用说了。决定他人生品质的第一阶段学习和历练,是他中举之后的七年时间。这个人生阶段,很像今天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如何走出书斋面对社会,首先是态度,其次是方法。林则徐初次进京会试失利后,便将谋生与学习拧成一股绳,于嘉庆十一年(1806年),到厦门担任海防同知书记(近似于今天的科员),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处理洋船贸易。这是林则徐学习政事的开始,也是他成为实干家和一代名臣的开端。
这期间,正是中国与欧美各国贸易战最胶着的时候。据说林则徐就是在此时学习的英语和葡萄牙语,这种利用工作之便,为自己增长新技能的方法,几乎是每一个事业有成者的共通经验。这一点外语能力,促使他日后成为封疆大吏时,常年组织有识之士,翻译欧美各国的相关资料,以供参考。没有这种早期的见识和用心,也就没有日后的成果。后来思想家魏源将林则徐和幕僚们翻译的文章编辑成书,印行全国,这便是著名的《海国图志》。这部译著对清末民初的洋务运动、实业救国和民智启蒙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入职后不久,林则徐的才能受到福建巡抚张师诚的赏识,将其延聘为幕僚(私人聘请的助手)。进入省级长官的幕府,参与地方事务处理并为长官代写奏折,是林则徐学习政事的第二阶段。奏折是清代各省督抚与朝廷首要的沟通方法,在张师诚身边的早期训练为林则徐的笔下功夫打下了扎实基础。文字工作外,林则徐对海防、军事、民政和水利诸方面都下了很大功夫,特别是在巡抚张师诚剿灭海盗蔡牵的过程中,他参赞其事,增长见闻,经受锻炼。我一直认为,林则徐应该是在这个阶段确立的人生目标,他要成为“治世之能臣”。
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二十七岁的林则徐为自己赢得人生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他以殿试二甲第四名高中进士。从翰林院庶吉士到江南道监察御使,林则徐十年京官,走的是清贵翰林正常升迁的路子,是他人生的第三个阶段。这期间发生了三件事:第一,林则徐这次会考的座师是人称“父子宰相”的曹文植之子曹振镛,房师是名儒沈维鐈。林则徐深得两位老师的赏识,自此跻身“名门弟子”;第二,林则徐加入宣南诗社,结交黄爵滋、龚自珍、魏源等一批思想开放,年轻有为的益友;第三,精研水利,著《北直水利书》。总的来讲,林则徐这一阶段在京城展示了清介的品格、活跃的思想、务实且敏而好学的工作态度,任何公正的上司都会认为他是可造之才和可用之才。
坦率地讲,站在虎门炮台上,望着缓缓而去的珠江水,我不由得要想,假如给林则徐换个时代,换个历史环境,他会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想来想去我也找不出他改变自己的理由。像他这种不间断自我磨砺,不间断自我丰富,不间断扩大良师益友范围的官员,放到任何时代,他都会脱颖而出,都会走同样一条“治世之能臣”的道路。
此后,林则徐外放浙江杭嘉湖道台,多次调任升迁至湖广总督,这个过程是他人生的第四个阶段,是展示才能,实践施政方略,赢得朝廷信任的阶段,应该说,他此时已经实现了“治世之能臣”的基本目标。
接下来就是林则徐的人生高潮——广州禁烟。元明清三代,中国对外贸易一直保持着极高的顺差,到清代中叶的时候,中国民间积累了巨额的货币与实物财产,便成为当时世界第一强国——英国倾销工业产品套取贵重金属货币的主要目标。中国几百年来积累的纹银、西班牙银元和墨西哥鹰洋,如珠江洪流般涌出国门。这种局面对大清国最直接的经济影响就是“银价暴涨”和“银贵钱贱”,用今天的话讲,就是鸦片走私让大清国同时发生了严重的白银“通货紧缩”和铜币“通货膨胀”,连带的恶性影响内容繁杂,就不列举了。
以上种种危害,林则徐在厦门任海防同知书记时已有所了解,但当时走私鸦片数量还不算太多,之后鸦片走私发展到每年三万余箱,不断掏空中国的财源。只是,朝廷之中有关严厉禁烟与有限禁烟的争论已经进行了二三十年,双方争执不下。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六月,林则徐的朋友,鸿胪寺卿黄爵滋上书奏请“厉禁鸦片,严塞漏厄”,并奏陈“禁烟方策六条”。十月,林则徐再次上奏主张严禁鸦片,这才有了他的那段“鸦片流毒于天下,则为害甚巨,法当从严。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的名言。
就在当下,我曾读到、听到一些私议,认为鸦片战争的起因是西方列强要求大清国“改革开放”,然大清国见事不明,未能早开放早受益。我从来不认为林则徐是个思想保守的封建官员,他应该是中国当时少有的具有世界眼光的有识之士,正因为他认清了鸦片走私是贸易战中的“致命武器”这一点,才会在广州动用激烈的禁烟手段。因此,如果将“虎门销烟”仅仅理解为一场禁毒引发的战争,或是当成西方列强寻求中国开放贸易的“正常要求”,便是一种狭隘的虚无主义历史观。
此刻我站在虎门炮台上,尝试体会林则徐当年的心情和想法。他被道光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离京前探望生病的老师沈维鐈时说:“死生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这是师门私语,有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而他禁烟失败,充军伊犁前所作《赴戊登程口占示家人》诗中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则应该是回顾他站立虎门炮台,眼望穿鼻洋时“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豪迈和“黄龙未饮心徒赤”的刻骨忧思。
林则徐抵达广州,视察虎门炮台时,恰好五十五岁。我相信,林则徐应该清楚地知道,他半生平步青云的宦途,此时迎来了最深刻的考验,面临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危局。如果他在道光皇帝驾前没有展示超人的禁烟决心与才能,而是选择做一个正常的好官,兴修水利,与民休息,平准法度,加上他的见识和洞察力,以及文笔凝练、思想精辟的奏章,还有满朝众多良师益友、门生故吏的拥戴,让他从从一品的湖广总督,入阁拜相为正一品的大学士,甚至像他的老师曹振镛一样画像入紫光阁,死后入祀贤良祠,应该不会太难。然而,我们绝不能低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官员的节操,正因为林则徐深刻的忧国忧民,不肯逃避责任,勇于担当,他才主动选择了这条为官之道中的险途。也正因为如此,虎门成了林则徐从“治世之能臣”转变为“一代名臣”的节点。
《 人民日报 》( 2014年11月22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