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随笔,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且常有独到见解,只可惜篇目稀少,见者识者寥寥。令他闻名天下的,毕竟还是那十四部武侠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但是,在这个自行构筑的武侠世界里,他并非仅仅讲述“侠”的故事,其随笔中谈及的人情世理,也常被化入故事之中,讲给读者听。
比如《笑傲江湖》里,金庸写了一个华山派。华山派两位师兄弟跑到南少林,偷学一本冠绝当时的武功秘籍。因是偷学,时间仓促,只能分工合作,一人看上部,一人看下部。回来后却发现对不上,两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才是正确的,于是便有了分歧,发展到后来,竟酿成华山派内“气宗”“剑宗”之争。顾名思义,气宗一意练气,以剑式为末流;剑宗一意练式,以真气为末流。双方各执一端,画地为牢,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最后,“气宗”“剑宗”一场大战,二十余名好手殒命,华山派从此一蹶不振。
而其实,练气练式,都只是这本秘籍中的一部分。原本浑然一体的东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应该互相参证、彼此辅助才是,偏要人为地分开,岂能不出问题?
这个故事在《笑傲江湖》里是以曲笔出之,篇幅虽不大,揭示的道理却实在有着诸多生活的影子。人们太善于自我设限,勾画出五光十色的条条框框,再把自己与别人塞进不同的框框中,楚河汉界,阵脚森严。以前的文学界,以旨趣言,有“为人生”和“为艺术”;以地域言,有“京派”与“海派”,各各撑起大纛,常常言己是而人非。便在自然领域里,也都一样。鲁迅的时代,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南方人也瞧不起北方人,似乎都忘却了,中国历史上多次流民迁徙,南渡北归,早就血脉相连。大先生最终看不过去,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北人厚重也愚,南人机灵也狡,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一盆冷水浇过去,才让那些热衷于无聊之议的人们,稍稍冷静下来。
话说回来,人们之所以热衷于执其一端,往往也因了“盲目的自信”之缘故。确实以为自己的好得很,别人的便不行。如此这般,也只能寄望于犀利公正的批评,而令其如梦惊醒了。《笑林广记》有载:“某生素善琴,尝谓世无知音,抑抑不乐。一日无事,抚琴消遣,忽闻隔邻,有叹息声,大喜,以为知音在是,款扉叩之,邻媪曰:‘无他,亡儿存日,以弹絮为业,今客鼓此,酷类其音,闻之,不觉悲从中耳。’”
——听了你的琴,不是被感动了,而是想到了我那故去的儿子,以前他弹棉花时,也是这般声音啊。
(张 健)
《 人民日报 》( 2014年07月01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