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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画,又称“士夫画”,它并非指特定的身份(如限定为有知识的文人所画的画),而是具有“文人气”(或“士夫气”)的画。“文人气”,即今人所谓“文人意识”。文人意识,大率指具有一定的思想性、丰富的人文关怀、特别的生命感觉的意识,一种远离政治或道德从属而归于生命真实的意识。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文人画,就是“人文画”,具有人文价值追求的绘画,绘画不是涂抹形象的工具,而是表达追求生命意义的体验。因此,文人画的根本特点,就是它的价值性。
文人画发展的初始可以追溯到中唐时期,在道禅哲学影响下出现了新的艺术思潮,一种重视人的内在体验的自省式艺术跃上历史的台面。两宋以来,文人画发展又融进了理学心学的思想,成为一种具有深厚哲学背景的文化现象。或者说,文人画是中国哲学发展的逻辑产物。元代是文人画发展的重要转折期,并直接影响到明清时期的绘画传统。文人画发展到清代康乾时期达到极盛。此后随着国力的孱弱、文化的衰竭,文人画的思潮也几近消歇。
文人画先是在山水画中获得发展,但文人画并非独得于山水。文人画的发展中,文人意识渐渐影响到花鸟画,像青藤和白阳的花鸟画,显然带有浓厚的文人意味,八大山人妙绝时伦的花鸟之作,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突出代表。人物画中文人意识的流布在南宋以后获得突出发展,像陈老莲的人物画,利用人物来表现深沉的生命思考,为人物画的发展开辟了新章。甚至佛教艺术中也渗入了文人意识,我们在南宋以来许多《罗汉图》中都可看到文人画的影响,如周季常和林庭的《五百罗汉图》。
从狭义的角度看,在中国画的发展中,并不存在纯粹的文人画家。只能说,中国绘画史上有的画家有些画体现出文人意识的特性。一个画家创造的作品并不一定都可归入文人画的领域,如沈周的很多花鸟画并不属于文人画。即使一个可以称为文人画家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有不同的倾向性,如八大山人早年于佛门中的绘画,并不具有鲜明的文人画特性。
文人画,是灵魂的功课,带有鲜明的智慧性的特点。中国道禅哲学有不立文字之思想,人的智性在语言(知识理性)中容易陷入困境。而视觉艺术在宋元以来的发展中,在某些方面却解脱了语言的困境。文人画既可表达人们所“思”,又可以克服知识理性的障碍,成为人们重视的一种方式。
陈衡恪论文人画,认为其重要特性“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他用“思”来概括文人画的基本特性,这是非常有眼光的观点。清戴熙说,画不仅要“可感”,更要“可思”。“可感”,强调画要传达生命的感觉,但必由此生命感觉上升到“可思”,也就是可以打动人的智慧。他评论朋友《寒塘鸟影图》时说:“随意点染,一种荒寒境象,可思可思。”所谓“可思可思”,就是给人生命的启发。南田说得更有意思:“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写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后能为之。不然,不若听寒蝉与蟋蟀鸣也。”看一幅《秋声赋图》,如果不能给人以智慧的启发,不如去听寒蝉鸣叫。他也强调了智慧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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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画的智慧表达毕竟不同于哲学论文,它不是概念的推理,更不是某种思想的强行贯彻。它是一个情意世界,一种在体验中涌起的关于生命的沉思。文人画的智慧与其说是某种观点的敷衍,倒不如说是建立一种立足于沉思的生命呈现方式,一种融进灵魂觉性活动的独特心理形式。文人画的智慧表达,不是结论,而是过程;不是观念,而是生命;不是定性定义的传递,而是非确定性的呈现。非确定性是文人画的重要特点,它将绘画从前此的确定性中解脱出来。这样就避开了中国哲学所警惕的“语言的困境”(如老子的“言无言”、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慧能的“不立文字”)。
(选自《南画十六观》)